2011年1月11日 星期二

印刷-八月,小說月 他的國


中國時報【?韓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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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作者韓寒,一名賽車手,也是一個比起藏頭縮尾的時尚品牌評論家,更令中國官方及主流勢力頭痛的在野寫手,多次發表引起巨大文壇爭論的言論。二○○六年,開始在部落格寫作,評論社會各種現象。文章的點擊量常常過百萬。到今年初,韓寒主博客的累計訪問量已經達到了三又四六億次,成為中國點擊量最大的部落客。本文摘刊自韓寒新作「他的國」(印刻出版)。作者自承,這本書的書名靈感來自於「南方周末」一篇紀念切.格瓦拉的文章,「他的國,在這個世界上不存在」。當然,韓寒的書和切.格瓦拉沒有任何關係。他說:「對我來說,是第一次寫出這麼完整的故事。我本不想寫那麼完整,但是發展到最後,他們都互相聯繫在一起。我幾欲把主人公變得很悲慘,有無數個地方都可以結尾,可以讓他一無所有,失去生命,但是到最後,我沒有那樣做。如同這書的情節,就算你在大霧裡開著摩托車飛馳找死,總有光芒將你引導到清澈的地方。」 ──編者

左小龍越發覺得,出大事了。他決定從旁邊的小路上繞道進去。走到小路,他徹底失望了,依然有一個武警把守。突然間,他看見武警的腳邊跳過來一隻……一隻……一隻……一隻……

左小龍上前一步,仔細一看,是一隻綠色的青蛙──但是,好大。聯想起上次的小龍蝦變異,他終於明白了,又變異了。可上次的變異動靜沒這麼大,說明這次的變異局勢要大於上一次。左小龍頓時被足球大小的青蛙嚇了一跳,青蛙見左小龍一跳,跟著也是一跳,這一跳足有一米遠。左小龍連忙往後退,青蛙似乎也變得不再畏懼人類,徑直向左小龍跳去。這時候,政府的宣傳車開始緩緩開出,大功率的喇叭裡喊著:各位群眾,各位群眾,經過有關部門的鑒定,經過衛生部門的核查,這次亭林鎮出現的生物變大現象,屬於正常合理的物種進化,是由於地球的溫室效應所造成。經過專家的化驗,所有生物都沒有毒性,只是比以往大了一點。請群眾不要恐慌,請群眾不要恐慌。

左小龍頓時不再恐慌,想眼前這個,不就是個牛蛙嘛。他站起身來,青蛙頓時掉頭逃走。不遠處,剛才還在的武警已經不見了。他騎著摩托車來到國道上,發現一切都已經雁過無痕,他決定先回雕塑園裡看看。

到了雕塑園,只見滿地都是竹葉青。左小龍想大帥勢必是完蛋了,被這麼多劇毒的蛇圍著。但他覺得這些青蛇相貌憨厚,頭也不是三角形,倒是腦袋上還有一個金勾子,而且移動起來很緩慢。聯想起青蛙的比例,左小龍在腦子裡設定了一個倍乘,一除,終於弄明白,這原來是青蟲。剛想著,突然從天空中俯衝下來一隻老鷹,叼起一條青蟲就上天了。這是一隻好不英姿颯爽的老鷹,而且還有啤酒肚。左小龍突然間想明白,這是一隻麻雀。

左小龍站在原地感嘆著奇異的世界,一切都變大了,但唯獨人類沒有變異。或者有可能自己已經變異了。他連忙從車的反光鏡裡照了照,覺得沒問題,他想看看大帥是什麼模樣,叫了半天沒人,左小龍突然想起去瞎子劉必芒那裡待會兒。

在國道上,每個人都笑逐顏開,甚至有些人家裡還在放鞭炮。左小龍不知道發生了什麼大喜事。到了劉必芒的土菜館門前,發現波波印刷廠前聚集了大批人。他們每個人的手裡都拿著容器。

左小龍沒有理會,到包間裡找到劉必芒。劉必芒似乎也在等候左小龍。左小龍見面就對他說:你沒什麼變化吧。

劉必芒道:我還是瞎啊。

左小龍坐在沙發上,透過玻璃看著波波印刷廠,問道:你知不知道,這裡的東西……變大了?

劉必芒道:知道,我怎麼不知道,我是第一個知道的。

左小龍問道:你怎麼知道?

劉必芒嘆氣道:每天我這個店都要收土雞,以前收一隻土雞是三十多塊,今天收一隻土雞要三百多塊。

左小龍一時沒會意,問道:是不是都變異了,土雞就少了,價格就炒高了?

劉必芒又嘆一口氣,道:不,土雞也變大了嘛……左小龍突然間覺得房間裡有點陰冷,問道:那……怎麼辦。

劉必芒道:我是遺憾啊,我活了一輩子,沒見過這麼大的雞,聽說什麼都變大了,我把我媳婦叫來,一摸,哪都沒大,心想,還好,人沒事。但你說這東西突然間變這麼大,它能吃麼?我覺得不能吃。你敢吃麼?

左小龍道:我看大家吃,我就吃。

劉必芒連忙站起來,道:不能吃,不能吃,肯定不是好東西。你今天沒事,難保以後沒事,只要還有正常大小的,那就吃正常大小的。反正我是接受不了,這世界變太快了,今天這樣,明天那樣,我一個瞎子都受不了。眼不見為淨啊,眼不見為淨啊。

左小龍道:成,那我也不吃了。除非這世界全都變了。反正我看著也覺得彆扭,今天老子還差點被一隻青蛙給欺負了。只是,這動物是怎麼一夜之間變大的呢?

劉必芒指了指窗口方向,說:我聽說了,是這個印刷廠。前幾天,有一個暢銷書作家,要印一批書,他指定要用特種的紙張,據說這是全世界第一次用這個特種紙。你不知道吧,這不光是一個印刷廠,你看哪個印刷廠能開這麼大,它還是一個特種紙的造紙廠,要不然每天都往這裡拉木頭呢。結果,這批特種紙造出來,書還沒裝訂好,就出事了。後門排水溝裡排出來的水有問題,到了龍泉河裡,只要是動物一接觸到,就變大了。

左小龍問道:哪本書?

劉必芒往桌上一指,說:這本書啊。

左小龍拿起一看,是韓寒的《毒》,看罷往沙發上一扔,道:是夠毒的,我料定,這人肯定也不是什麼好東西。還搞出這麼大一檔子事,相比之下,上次來我們這裡剪綵的那個小作家,我就覺得不錯。你一個寫東西的人,搞這麼多事情做什麼,把讀者哄哄高興不就可以了麼。我覺得他倒是前途無量。

劉必芒只恨自己沒有看過,不好發表評論,道:現在亂了,雞都跟火雞一樣大,我都沒想好這飯店要怎麼弄。老百姓倒是高興得不得了,他們自己養的東西一夜間都增值了,而且估計這裡又要搞特色旅遊和特色餐飲了。反正我不搞,這不是這裡的特色,這裡的特色我他媽的天天都在做,我做的才是這裡的特色。

左小龍上前安慰道:想開點,新特色。劉必芒情緒失控道:哪有這麼多的新東西,哪有這麼多的新東西,該新的不新,不該新的亂新,我他媽……左小龍眼看劉必芒逼近爆炸,趕緊把他按在沙發上,說:來來來,別急,我給你講講這個鎮上最近發生的事情。劉必芒喝了一口水,道:講,講。左小龍坐定,緩緩說:這個鎮上要組織一個文藝比賽,這個比賽獎金很高,很多人都在唱歌。我也要參加這個文藝比賽。我要辦一個亭林鎮合唱團,但是被別人辦掉了。我的合唱團招了第一個團員,結果是個啞巴。我的摩托車修好了。這個鎮上的郵筒被人偷了。飛車賊越來越多了,我也被搶了一次。有個畫畫的姑娘很喜歡我,她還太小,我都沒敢問她幾歲。有個女的很有風韻,很成熟,我很喜歡,我想拉她到我的合唱團來。這個鎮上的當地人越來越少了。

我的溫度計廠最近接到一個大單子,生意開始忙了。我又增加工作量了,我一次可以驗十六支溫度計,如果是個女的,我想就能驗二十支了。

這個鎮上的溫度越來越高了,出門你就知道是夏天了。你不要老不出門。出去曬曬太陽,逆著風向走,走出這片工業區,你就可以聞到味道了。

這個鎮上的環境越來越差了,有綠色的粉塵從天上掉下來。

你旁邊的農宅開始拆遷了,這次給兩百塊錢一個平方。鎮上的房價漲到四千了。你旁邊會再開一個化工廠。

我把我寫的信收回來了。我收到一封信。

就這些。

劉必芒聽完後,心情平緩,說:雖然都不是什麼好事情,但沒有什麼事情比小龍蝦變成澳洲大龍蝦更壞了。

這時,一個服務員興沖沖跑進包廂,抓著一隻巨大的龍蝦,上氣不接下氣道:老闆,老闆,好事啊,我們店後面撈起來的龍蝦比澳洲龍蝦還要大了,你看這個……哦……你摸這個,有半米大啊。現在那些外地人都去拿網撈龍蝦了,還有人在釣,可是都釣不起來啊,我要不要趕緊把員工叫起來抓,我們就發了。

左小龍忙用手示意那人趕緊出去。劉必芒站起來,厲聲道:出去,都不准抓。

員工白了劉必芒一眼,悻悻關門出去。

劉必芒激動道:左小龍,你看,這就是價值觀,這就是價值觀。我們的價值觀為什麼一定要用價值來衡量呢。這個世界天天在變,我們就不能不跟著它一起變麼。我這幾天在聽電影,電影裡說,他就像這個世界,這個世界是不會變的。我雖然看不見,但是我覺得他說的不對,我們什麼時候安穩過了,我剛剛熟悉了這樣,世界就要變成那樣,我不喜歡那樣,世界就不讓我這樣。這世界分分秒秒在改款,我就是這世界的對手,等我推出了新款的自己,它又改款了。我天天瞎在店裡,都感覺那麼明顯,你天天在外面睜著眼睛,你不會沒感覺到吧。我的土雞做得很好吃,我天天都吃我的特色土雞,吃了十二年,沒有膩過。可是現在的人,才吃了三頓,就對我說,老闆,你的土雞很好吃,可是有沒有新口味啊。既然好吃,那還要吃什麼新口味呢,我每天給你一個新口味,那肯定說明原來的不好吃嘛。這世界就是土雞,不變最好吃。

左小龍道:老闆,可是我們在的地方,一直沒有找到你土雞的配方。

左小龍告別了劉必芒,劉必芒站在店門口向他揮手。今天他的店明顯要比往日蕭條,人們一定在家裡享用大動物帶來的新美味。店門口的音響裡放著〈初戀的地方〉,夏日的微風拂來,劉必芒的中式長袖在風裡舞動,他一直向著門口揮了兩分鐘的手,直到左小龍的摩托車發動,劉必芒才意識到揮錯了方向,他又轉身朝左小龍的方向繼續揮手。左小龍大聲喊道:不要揮手了,你回去吧。

這聲音被掩蓋在泥巴買的引擎的運轉聲裡,沒有人能夠聽見。但這裹滿夏天味道的女聲卻穿透了機械的轟鳴。

我記得有一個地方/我永遠永遠不能忘/我和他在那裡定下了情/共度過好時光

那是一個好地方/高山青青流水長/陪伴著我們倆/初戀的滋味那麼甜/怎不叫人嚮往

劉必芒反覆哼唱著這首歌,不見光明的眼角流下眼淚。一批批人拿著網兜和腳盆從他的眼前喧鬧跑過,他們跑到河邊喊著:只有本地人可以抓,只有本地人可以抓,這條河是屬於本地的,外地人不能抓。

一個外地人拿著地圖,跟隨著人群,邊跑邊說道:你這條河是從安徽流過來的,我是安徽人,我能抓。

同行的還有一個河南人,他嚷道:俺也能,俺也能,俺是河南人,這個工廠的老闆路金波也是河南人,這就是他的功勞,這就是河南人的功勞。

塞了兩包菸後,就經過了在河塘邊看守的村委會核准,他們也得以下河捕撈。這兩包菸就意味著,這兩個安徽人和河南人必須要抓到相當數量的蝦才能抵消這兩包香菸的成本。不過大家都是這麼辦事的。村委會的大爺說:這是一個講道理的時代,你是講道理的,但是,我負責看你有沒有道理,而我們是不講道理的。你去到哪裡,都是這樣的道理。 (1)

文章來源: 中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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